漫画里的平民史诗
李昆武
迁入新居虽值得庆贺,但触目可及的“拆”字让人心情复杂。
我们垂头丧气和心慌意乱时,有保姆奶奶的慈爱与乐观相伴。
法国驻华大使白林,去年到云南,点名要见一个“有名的中国人”,叫“李昆武”。周围的中国人纳闷了,不认识这是谁。大使也纳闷了,这个人不是挺有名吗,在法国,人们靠看他的故事了解中国。
找了一圈才知道,原来李昆武是位漫画家,在法国出了一套书,就叫《一个中国人的一生》。
老李是地道昆明人,每天经过的地方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街。他把自己在这片小天地里50多年的生活,一五一十地画进了漫画,在法国成了畅销书。可实际上,他自己既不会说法语,也不会说英语。出书之前,他甚至没怎么见过外国人,“照片上的马克思和斯大林除外”。
但外国人却对他的生活着了迷。他的书被摆进巴黎左岸老书店的橱窗,放在萨特咖啡馆最显眼的地方,还被翻译成10种语言,在英国、德国、日本、韩国等国家发行。李昆武凭借这本自传性质的漫画,入围了法国昂古莱姆漫画大奖,一个相当于“漫画界奥斯卡”的奖项,还被邀请参加今年的巴黎书展,见到了法国总统。法国教育部甚至用这本书当教材,教法国人学汉语。前不久,这套书还拿到了第10届中国动漫金龙奖特设的“中国漫画大奖”。
这一切都超出了老李的想象。他没想到人们会对一个中国人所经历的时代变迁感兴趣,更没想到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读者告诉他,他的漫画让他们想到自己的一生。
2005年开始创作这套书的时候,李昆武还在昆明的报社默默地当着美术编辑。那时候,他只是想跟法国人欧励行合作,讲“一个中国人的故事”。
关于历史,大家看法不一,但是关于人类共通的情感,可以超越政治异见
自打第一次见面,老欧和老李就强烈意识到对方的不同。老李不会说外语,老欧说不好汉语;老欧觉得老李是个“典型的共产党员”,而老李觉得老欧是个“自由散漫的法国佬”。
欧励行说,刚认识李昆武的时候,他老穿着一身绿军装来见面,说起话来严肃正经。老欧想聊点轻松的,问他最近有啥新闻,老李就会跟他聊,昨天晚上的《新闻联播》说了什么什么。
其实直到现在,老李都还保持着这样的风格。他喜欢穿军装裤,戴帽子,因为“当兵7年,习惯了”。碰上谈得来的朋友,他还会拿着最新的《人民日报》,指着评论跟人分享,“你看看,这稿子写得不错!”
合作的第一年,两个人几乎什么都没画出来。因为虽然他们同意这本书要画“历史”,可他俩对“历史”的观点不一样:老欧觉得老李画的像“宣传画”,可是老李不明白,画历史嘛,不就是那些东西,京剧花脸,武术气功呗。
最后,老欧拉老李到自己的办公室,一边听老李回忆过去的生活,一边拿本子记里面可以出现在漫画里的生活细节——
上幼儿园赶上“大跃进”,每天的重要任务是跟着妈妈排队,等着去炼钢炉“大炼钢铁”,他们每天晚上都得回家找可以炼钢的材料,炒菜的锅、开门的钥匙……
上学当“小红卫兵”时,和同学结伴上街,边逛边“造反”,批评拍结婚照的照相馆“不能体现哥们儿夫妇纯洁的战友情谊”,批评公共澡堂是“剥削阶级贪图享受的方式”,甚至反对父亲带他去动物园,因为那是“资产阶级游山玩水的场所”……
到了1980年代改革开放,舞厅和麻将厅回来了,去夜校学习进修的人也多了起来。走在街上,到处都能听到曾经避之不及的“靡靡之音”,邓丽君的声音在唱,“何日君再来”……
而到了现在,在那个年轻时到处都在谈革命谈斗争的大街上,人们碰面聊的都是买房买车、出国移民。老李的儿子上小学要托关系,他跑到商店买茅台酒和红塔山,“一定要最贵最好的,我买了送礼用”……
欧励行说他听得很兴奋,决定把这些都加进书里。可是他很快发现,总有一些细节,老李讲着讲着就不说话了。比如,说起“文革”,好朋友的奶奶在厨房上吊自杀,他沉默了;身为党员干部的父亲因为一张大字报的“揭发”而被人带走,一去就是10年,他也不想谈。
“每次说起这些,他就说,这都过去了,没什么好说的。可这段时间的中国普通人经历了什么,正是我们所不了解的故事。”欧励行说,“不知道为什么,这好像是那一代中国人闭口不谈的人生秘密。”
那段时间,欧励行让老李住在自己家,边回忆边创作。终于有天老欧下班回家,发现老李坐在房里,一边画画一边哭。拿过来画一看,画的是被拉去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父亲。
画纸上,李昆武再次见到分别近10年的父亲。曾经昂着头在农民面前大谈革命工作的父亲已经变得憔悴,胡子乱糟糟的,眼角也长满如树皮一样的褶皱。李昆武抱着妈妈亲手炖好的鸡肉,在房间里东张西望,却完全认不出面前这个面容沧桑的男人,就是自己的父亲。
经历了多年的劳动改造,曾经健谈的父亲变得沉默,他不再跟儿子强调“要做革命的接班人”。李昆武只记得,当时他跟父亲无言地坐在一起,望着月亮。
欧励行到最后也没去问老李,为什么这一幕会让他哭,但他指着其中一幅父亲衰老的脸部特写说:“也许他就是一边回忆一边画画的时候,看到自己的父亲,仿佛透过画纸正在看着他吧。”
这个下午成为他们之间很少提及的秘密,但哭过之后,更多的人生秘密可以说得出口了。老李和老欧达成了共识——关于历史,大家看法不一,但是关于人类共通的情感,可以超越政治异见。
你根本就不懂,什么叫强烈的感情?在那个年代,吃就是最强烈的感情
李昆武在昆明有个小画室,他在那里完成了大部分的画稿。画室在老城区一栋高层大厦里。抬头是一整面墙的世界地图,背后是一整面墙的中国地图,压在书桌底下的是铺满一整张书桌的昆明地图。老李说,之所以这样设计,是为了符合毛主席的要求,“背靠祖国,面向世界”,他又给自己再多加一句,“心怀家乡”。
他每天早上6点半准时起床,保持着军人的作风,把每天的工作量化,定时定点地完成任务。就这样,他已经完成了包括《一个中国人的一生》等8本书的画稿。
他从自己的出生开始画起。他常常在陪母亲散步的时候,听她讲小时候的事情。那是1955年,一个“人民群众革命胜利的黄金时期”,虽然当时住着集体宿舍,全家最高级的家当不过是台收音机,但人们终于不必为打仗担惊受怕,母亲常常把不满周岁的李昆武放进小背篓里,哼着歌带他去买菜。
那时候,父亲对儿子最大的期望来自当时的报纸:“报上说,昆明一个出生不到6个月的女孩,就会说‘毛主席万岁’了!”
在那个打牌都得“争上游”的年代,他们围在竹编的摇篮边,不甘落后地教儿子说话:“毛主席万岁!毛主席万岁!”
可是,摇篮里的小婴儿只会支支吾吾地说,“妈……妈……妈主席?”
在这本自传漫画里,李昆武记录下了当时父亲的沮丧。他跟妻子抱怨:“我担心孩子的脑子不怎么灵光,也没叫他做什么稀奇事,我在报纸上看到,在北京、上海那些大城市,好多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能唱《东方红》了。”
所幸,虽然没能生下来就说“毛主席万岁”,李昆武倒也没“落后”太久。上学后,他就拎着颜料,在省委大院的外墙上画宣传画,不是举着《毛主席语录》的红卫兵,就是微笑着挥手的毛主席。他后来还参了军,成了专门画军队战士的宣传兵。他从没上过专业的绘画课,但在一遍遍临摹毛主席肖像的过程里,学会了画画。
父亲送给他一本1960年的《宣传画选辑》,成了他的“艺术启蒙老师”。老李在漫画里画着,父亲抱着还是个孩子的他,凑在台灯下一起看,边看还边给儿子讲解,“世界分为两大阵营,一边是好人,一边是坏人,苏联老大哥是好人,美帝国主义是坏人,喏,你看这张漫画,长着鹰钩鼻的,是坏人。”
长着鹰钩鼻的欧励行对这些内容没意见,但却跟老李在别的内容上吵了起来。漫画里,老李的父亲终于结束劳动改造,回到自己的家。母亲专门炖了一只鸡,做了满满一桌子菜,迎接久别的丈夫。他们一见面就哭,哭得说不出话,可下一幕画面就是吃饭,俩人并排坐在餐桌上,相互谦让一只鸡腿。
在那个食品并不丰盛的年代,母亲把大鸡腿用筷子夹给父亲,父亲舍不得吃,又让给母亲,两个人来来回回,争执着要对方多吃点,翻来翻去几页纸,全都是他们推让鸡腿的手。
欧励行对这段情节不满意,“他们10年没见了,应该有些别的吧,一对分离了10年的爱人,见面不可能就吃一顿饭。”
老李反问老欧,“见面不就是吃饭么,不吃饭还能干什么?”
“那他们接吻了吗?”欧励行说,“夫妻久别重逢,应该会有更激情的爱。你要把更强烈的感情画出来。”
老李毫不认同:“你根本就不懂,什么叫强烈的感情?在那个年代,吃就是最强烈的感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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